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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(fā)表時間 2022-8-10 16:04
三
在開始討論之前,對于佛陀說法的基本態(tài)度,應當有一個明確了解。
佛陀說法,依聽法者的性格、修為、知識程度,而有種種變化,但所說內容集中于一點:怎樣解脫生命中的基本痛苦。所以佛陀說,大海只有一味,鹽味,他說的法也只有一味,解脫味。
別人向他請教各種各樣的問題,如果是與解脫有關的,他不厭求詳的反復解說;但如是與解脫無關的,他或者不答,或者指出所提問題不適當,在更多的情形下,他將討論帶引到解脫上去,總之是要使聽者得益。
中含「箭喻經」中的比喻,常常為人所引用:
有一個人,一定要請佛陀回答,到底世界是不是永恒的,世界有邊還是無邊等等。佛陀說了個比喻給他聽:有人身中毒箭,求醫(yī)生醫(yī)治,但他堅持不可先拔箭,一定要知道射他的人叫什么姓名、身材怎樣、相貌如何、屬于什么種族、住在什么地方;要先知道射他的弓是什么材料做的,弓弦是什么材料,弓的顏色如何;要知道箭桿是竹是木,箭羽是那一種鳥羽,箭頭是什么材料所制,制造箭頭的人叫什么姓名,身材相貌如何,是什么地方人等等。這些問題還沒有查清楚,他早已毒發(fā)身亡了。佛陀說,當務之急是拔出毒箭,治毒療傷,其余的問題都和治療傷毒無關。
佛陀不論在什么場合、在說法中提到任何事物,總是引導人走向解脫的正道,對于「色蘊」也不例外。他談到「色蘊」,決不會是向人教導生理學或心理學,更加不是物理學、化學、天文學、地質學或任何一門學問。佛陀這個立場堅定無比,因為他知道人命無常,不容許浪費時間和精力去討論與解脫無關的事物。
在硏究「色蘊」問題之時,時時記著「箭喻經」的要旨,相信會有助于我們得到比較正確的看法。
佛陀出家時,他的獨生愛子羅睺羅還是個嬰兒。羅睺羅長大后,也出家去做佛的弟子。在羅睺羅十八歲那一年,有一天他跟在佛陀身后出去乞食。他看到佛陀莊嚴的體貌,心中充滿了愛慕的念頭,跟著想到,他自己的身體相貌也是一樣的英俊魁偉。佛家的記載中說:當父子兩人一前一后的行走時,就好像一頭御象后面,跟著一頭同樣莊嚴的小象;好像國王池沼中的一只天鵝,身后游著同樣美麗的一只小天鵝;好像御苑中的一頭雄獅,身后跟著一頭同樣極具威神的小獅。兩人都是金色的臉龐,都是出身于剎帝利階級的王子,都是舍棄了王位而出家修道。羅睺羅心里想:「我也像我父親世尊一樣形貌英俊。世尊的身體相貌壯美之極,我也是一樣!
佛陀心想:「羅睺羅這孩子在想什么?」跟著他就明白了羅睺羅心中的念頭,決定立刻好好教訓開導他。船底下一個小小的漏洞,能使一艘大船沉沒。羅睺羅這種愚蠢、虛榮的念頭,對于自己身體形貌愛慕染著的心情,非立刻驅除不可,否則的話,會使他墮落。(以上兩段文字譯自錫蘭英文版佛經選譯「大羅睺羅經」的注釋,「法-輪叢刊」三十三期,頁二八、二九)
經文中說:
「于是世尊轉過頭來,對羅睺羅尊者說:『羅睺羅啊,色的所有一切,不論是過去的、未來的、還是現在的,不論是內部的還是外部的,粗大的還是細小的,美麗的還是丑陋的,遠的還是近的,以正確的智慧來如實觀察,都應當明白:這不是我,這不屬于我,這不是真正的我!
「『是,世尊。只有色才是這樣的嗎?世尊。』
「『色是這樣,羅睺羅;受、想、行、識,也都是這樣。羅睺羅!梗▊惗匕嬗⒆g「中部經」卷一、頁九一)
羅睺羅聽了之后,不去乞食了,回到住處,坐在一株樹下打坐,沉思佛陀的教導,到得晚上,再去向佛陀請問。
佛陀進一步向他分析:人的身體由地水火風四種物質元素所組成,還得有空隙和心識,那就是所謂「六界」。腸胃肺肝之類是地,血髓淚汗之類是水,呼吸之類是風,與消化、體溫有關的是火。這四種元素的性質,與外界物質的性質并沒有什么分別,都是無常的,所以自己的身體并沒有什么可以值得自傲的。
經文說得很明白,羅睺羅對自己的肉體心生自滿,佛陀立即向他開導。「色」與受、想、行、識連在一起時,一定指「色蘊」,一定指自身肉體。
漢譯「增一阿含經」中與此相當的經文很簡短,只有兩句:「爾時世尊右旋,顧謂羅云:汝今當觀色為無常!梗ù笳滦薮蟛亟浺欢濉の灏艘唬┝_云就是羅睺羅,譯法不同。
「雜阿含經」廿三經、廿四經說的是羅睺羅去向佛陀請問,怎樣能破除各種錯誤見解。
佛陀說:
「羅睺羅,當觀:諸所有色,若過去、若未來、若現在,若內若外,若粗若細,若好若丑,若遠若近,彼一切非我,不異我,不相在!
「諸所有色……不相在」這段經文,在阿含經中反復出現。雜阿含經共五十卷,我數到第七卷,從廿二經到一八六經,一共有廿四篇經用到這公式?梢娺@是佛陀在提到「五蘊」時所常用的解說。佛陀在菩提樹下得到大覺悟后,即到鹿野苑向僑陳如等五比丘說法,說四圣諦、八正道。第二次對五比丘說法,說五蘊無常,非我,便使用這個公式,記載這次說法內容的,南傳相應部是「五比丘經」,雜含是第三十四經。
佛說法四十五年(或說四十九年),基本上都不離開這個公式,所以明確了解這段經文是有必要的。我們這里只討論與「色蘊」有關的部份,至于「受想行識,亦復如是」,則不屬本文范圍,雖然,色受想行識五蘊事實上不可分割。
A、「若過去、若未來、若現在;若內、若外;若粗、若細;若好、若丑;若遠、若近」這十一個形容詞,是佛陀對五蘊的「總解說」(雜含五八經稱之為「彼一切總說陰」,英文譯作agroup-definition of the groups,巴利文是khandhadivacana),可以適用于色受想行識每一個蘊,后來偶爾也用在眼耳鼻舌身意六處上!溉簟故恰富颉沟囊馑肌R詴r間分是過去、未來、現在;以相對位置分是內外;以外形分是粗細;以價值分是好丑(玄奘大師在「大毘婆沙論」、「集異門足論」等論中譯作「若勝、若劣」,意思相同);以空間或三世分是遠近。這五組形容詞用在色蘊之上,與用在其他四蘊之上,解釋應當有所差異,物質的粗細和心理因素的粗細自然不同。
覺音在「清凈道論」中詳細說明,佛陀所以反復使用「若過去、若未來」等十一個形容詞,真正意義不在對「色蘊」等等下什么定義,而是教人在這十一種情況上分別思考:過去的肉體是無常的,所以不是我;未來的肉體也一定是無常的,所以不是我;容貌美麗,那是無常的,并不是真正的我……在任何情況下都是無常、非我。(見巴利文協(xié)會英譯本頁七三六—七,美國查巴拉公司另一譯本卷二、頁四八三)
「過去色、未來色、現在色」——每個人對自己的青春和健康十分敏感,對疾病和衰老會憂慮掛懷,這是認識生命真相的第一步。『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(xiāng)音無改鬢毛衰」,「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?」昨日之我,非今日之我,這種無常之感,是最容易體會到的。傳說蘇東坡對他愛妾朝云說了一句「門前冷落車馬稀,老大嫁作商人婦」,朝云登時領悟到紅顏不可保,就此出家,那就是明白了佛說「過去、未來、現在」之色「無常、苦」的道理。
「內色」指身體內部的五臓六腑,雖然自己的腸胃等不可見,但總是可見之物,「外色」指身體外部的手足軀干,眼耳鼻舌等。
「粗色」指肩背四肢等,「細色」指身體內部肉眼不可見的細胞、血球等。
「好色」是肉體中的美好部份,「丑色」是肉體中的丑陋部份!高h色」「近色」依空間距離而分,用在自身肉體上,似乎不合適。我想可以解釋為三世的分別,遠色是前生或來世的肉體,近色是今生的肉體。佛陀在菩提樹下證道,首先見到他過去無數世中的生活。輪回轉世的觀念,是佛法的基本支柱。
以上的解說,與傳統(tǒng)說法頗有不同。事實上,佛陀并未作進一步的說明,傳統(tǒng)解說只是各部派論師們自己的想法,各部派并不相同。小乘論師的解說,一般說「內色」是自己身體,「外色」是外界物體與別人。南傳上座部說「遠色」是遠處的物體,「近色」是近處的物體。有部則說「遠色」是過去,未來之色,「近色」是現在之色,這解說與過去、未來、現在色重復,很不妥善。近代錫蘭學者迦耶蒂萊凱(K.N.Jayati lleke)教授根據南傳傳統(tǒng),說「細色」是身體內部的蛋白質,脂肪、碳水化合物等(見錫蘭「法-輪」叢刊一六二—四期)。我以上所作的解說,自覺矛盾較少。事實上,佛陀的「總解說」用了十一個形容詞,主旨只是在說「所有一切」,對色蘊而言,是生理組織中所有一切器官,肌肉、骨骼、毛發(fā)等等,并不需要將每一種東西和每一個形容詞準確配合。例如,遠近、內外等形容詞,用在受想行識四蘊上就不大可能,心理因素必定是在人身內部的。
B、「非我、不異我、不相在」,這問題十分艱深復雜,是佛學者的主要爭論題目之一,本文不能討論。暫時這樣解說:肉體并不就是真正的「我」,「我」和肉體不能互相脫離而獨立存在,肉體不是「我」的一部份,「我」也不是肉體的一部份。
外物能不能屬色蘊?
活人的肉體是色蘊,那是沒有人異議的。但色蘊之中除了活人的肉體之外,是不是還可以包括其他的外物?如果把「若外」解說為外界的物體和別人,「若遠、若近」解說為遠處或近處的物與人,那么「色蘊」自然不單指自己的肉體,可以包括世界上所有的物體。
但這樣解說有許多無法調和的矛盾,事實上不能成立:
1.佛陀不可能教人去詳細觀察外界的物質與別人而求解脫,相反的,佛陀十分反對把注意力去分散在外界的事物上。也有過一些例子,當某一個弟子對美貌女子起了愛慕的念頭時,佛陀教他想象這個美女衰老了之后怎樣,死了之后尸體腐爛的景像怎樣,用以克制情欲(中含「苦陰經」)。然而這只是偶然的例外,而且這種想象的目的,畢竟是對美女終于「不觀」,,而不是「細觀」。
如果外物屬于色蘊,那么天上的鴻鵠蒼鷹,樹上的芒果香蕉,遠處的麋鹿白兔,近處的紅花綠葉,以至頭頂的浮云白日,身畔的蜘蛛螞蟻,自然都屬色蘊,不免什么都來「正觀」一番,那就不知道是在對佛法「善思念之」,還是在遠足旅行了。
2.佛家的修為功夫以禪定為主,打坐深思,如何能去觀察外物,觀察別人?硏究外物的物理學家、化學家等等,決不能用禪定的方法來內觀自省而得到研究的結果。
3.色蘊一定與受想行識連在一起說,如果色蘊包括外物,受想行識也就包括別人的受想行識。然而如不使用近代的科學儀器,別人內在的心理活動是無法觀察的。觀察都不可能,如何「正觀」?雙目炯炯的去觀察別人的身體,也實在不大妥當。
有一種流行的說法,說佛學主要是心理學。如果心理學是指西方近代的心理科學,那么這種說法有一個重大的不妥之處。西方的心理學是觀察、分析、研究別人的心理現象,在不能用人來做實驗的情況下,就用老鼠、猩猩、狗等動物來做實驗,目的是了解一般人的心理。佛家的內觀自省是認識自己的心理。這種內觀自省的結論,佛陀早已用法眼、慧眼、佛眼見到了的,他把方法告訴別人,教導聽者依法觀察自己的心理,因而得到同樣的結論。西方心理學家的工作,是從研究之中不斷累積知識,從少知到多知。在佛家,最后的知識早已確立,完全不必再繼續(xù)研究。如果將心理學上的真理比作一本厚書,西方心理科學的厚書中,只有前面幾頁中寫了字,其余的是一片空白,學者的一切研究,在于希望能在這本厚書中繼續(xù)寫幾行字;佛家這本厚書卻早已由佛陀全部寫成了,佛弟子的一切修為,只是希望能讀通這本厚書而已。所以,佛弟子根本不必去觀察別人的心理狀態(tài)。
4.四阿含中,雜阿含經的經文最短、最零碎,因此也最近似是原始記錄。好像「論語」記述孔子的言論,也都是零零碎碎的短篇。雜含最初幾百篇經,極大多數是佛陀教人觀察五蘊,因而得到解脫。
例如雜含第一經:
「爾時世尊告諸比丘:當觀色無常,如是觀者,則為正觀。正觀者則生厭離。厭離者喜貪盡。喜貪盡者,說心解脫。如是觀受想行識。」
第四經:
「于色若知、若明、若斷、若離欲、則能越生老病死怖……如是受想行識!
這些經文中的「色」,當然都是「色蘊」的簡稱。對于自己的肉體和心理能有正確的了解,能擺脫欲望的糾纏,是解脫生老病死大恐怖的第一步。外物與別人固然也都無常,但外物與別人無常,自己不一定感到痛苦。在凡夫俗子,對于敵人的無常只有高興,決不痛苦。也只有林黛玉之類多愁善感之人,才會因花謝花落而大灑眼淚。對于須彌山將來終究也會毀滅,恐怕沒有多少人會深切焦慮,杞人憂山。生老病死的大恐怖,主要出于對自己身體的關切。常人對至愛親人的疾病和死亡感到極大痛苦,但出家的比丘通常對親人的依戀是已經斷了的,否則不會出家。
5.佛陀說色蘊,又經常與「非我、非我所」相聯(lián)系,教人認識肉體并不是真正的我,也并不是真正屬于我的東西。
人們常說:「金銀財寶是身外之物,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!挂磺猩硗庵锊⒉皇俏,那是誰都知道的,何用佛陀諄諄教導?如果一切外物都屬色蘊,是否有人見到一塊石頭,一頭牛,會誤會石頭就是我,我是牛的一部份,牛是我的一部份?如果真有這樣的人,佛陀不知要設計怎樣一種「方便說」,才能使這位仁兄明白他并不是牛。
佛陀曾明確的說,人身有「內身」、「外身」之分,中含「念處經」說四念處,第一念處是觀察自己的身體,其中一段是:
「從頭至足,觀見種種不凈充滿。我此身中有發(fā)毛爪齒、粗細薄膚、皮肉節(jié)骨、心腎肝肺大腸小腸,脾胃搏糞,腦及腦根,淚汗涕唾膿血肪髓涎膽小便。如是,比丘,觀內身如身,觀外身如身。」
這篇經文中,「觀內身如身,觀外身如身」這兩句,一共重復了十七次。雖然說的是內身、外身,但色蘊既等于身體,身體有內外之別,色蘊的「若內若外」自然也可指內部的各個部份(心腎肝肺等),以及外部的各個部份(毛發(fā)爪齒皮膚等)。所以色蘊的「若外」,未必如后世論師們那樣,以為一定是指外界的物質。
事實上,佛陀曾明確指出,外物并非色蘊。雜含第二六九經:
「爾時世尊告諸比丘……譬如,祇桓林中樹木,有人斫伐枝條,擔持而去,汝等亦不憂戚。所以者何?以彼樹木非我,非我所。如是,比丘,非汝所應者,當盡舍離,舍離已,長夜安樂。何等非汝所應?色非汝所應,當盡舍離,舍離已,長夜安樂。如是受想行識!
樹木枝條是外物,與自己無關,別人砍下來挑了去,自己絲毫不會憂愁難過,誰都知道,樹枝不是自己色蘊的一部份。為了得到永遠的安樂,應當認識,自己的色蘊以及受想行識,其實也像外物一樣,并不是真正的我,那么色蘊如有損傷,最后死亡,心中也不會憂愁悲傷了。所以要努力把色蘊看作外物,事實上并不是外物。如果樹林枝條本來就是色蘊的一部分,佛陀這段教導變成了毫無意義。(在英譯相應部廿二篇三十三經中,「色蘊」直截了當的就譯為「肉體」。)
佛家的書中常說:「見到了女子,年長的當她是母親,年紀相仿佛的當她是姊妹,幼小的當她是女兒,這樣就不會對她起淫邪之心。(雜一一六五經:「若見宿人,當作母想;見中間者,作姊妹想;見幼稚者,當作女想!梗┲灰驗檫@個女子事實上不是母親、姊妹、女兒,才要故意設想當她是母親、姊妹、女兒。如果她真的是母親、姊妹、女兒,自然根本不會起淫邪之心,不存在當不當的問題。
「眼……耳鼻舌身,觸緣生身識。三事和合觸,觸俱生受想思,此是無色陰。身根是色陰。此名為人。」(雜三〇六經)
這個定義說得很明白,受想行(上述經文中譯作「思」)識四者是「無色陰」,身根是「色陰」,五者相合,稱之為人(活人)。
「中含,大拘希羅經」:「有三法,生身死已,身棄冢間,如木無情。云何為三?一者壽,二者暖,三者識!
活人身體有生命,有溫度、有心識、這是與尸體的差別。
覺音「清凈道論」十四章七五節(jié)中分析,「色蘊」的生起有四個條件:溫度、業(yè)力、營養(yǎng)、心識。這些條件對于木石泥沙等外物并非全部必要,人身卻非具備不可,否則活人的肉體不可能產生。
「五蘊」是指活人身體的五個組成部份,「色蘊」只指活人的肉體。一旦生命脫離了軀殼,身體變成了尸體,那就不是「色蘊」了!肝逄N」是一種活動的(dynarnic)組合,不斷的互相發(fā)生作用。佛陀的教導中對這一節(jié)一再強調。
人死之后的尸體都不能算色蘊,何況木石泥沙?
在佛陀的時候,印度有許許多多不同派別的宗教和哲學,號稱有九十六種,其中主要的有六派,都和佛教不同,后世佛弟子稱之為「六師外道」。其中有一派「順世外道」,觀點與后代的唯物主義者大致相同,認為人的身體只是物質(當時都稱地水火風四大),人死之后,肉體就同一般物質無異,什么都沒有了,沒有轉世輪回,也沒有因緣、罪福、業(yè)報;所以人生在世,盡管享樂好了,根本無所謂善惡的分別。佛陀非常反對這種主張,稱之為「斷滅見」或「斷見」。雜含一四九經至一六二經,說的都是各家外道的不正確見解,佛陀一一加以分析,說明為什么都是錯誤的(經文中不詳載佛陀如何分析)!疙樖劳獾馈怪鲝垼
「諸眾生此世活,死后斷壞無所有。四大和合士夫,身命終時,地歸地、水歸水、火歸火、風歸風!梗s一五六經)
佛陀教導:人身除了地水火風四大之外,還有空隙和心識。肉體雖為四大所組成,但并不就等于四大。人死后,尸體「地歸地、水歸水、火歸火、風歸風」,那是對的,但說「死后斷壞無所有」就不對。因為活人的肉體與死人的尸體不同,其間的不同,不在物質成份(一個人剛斷氣時,尸體的物質構造與生前無異),而是在活人的身體之中另有一些「看不見的東西」。這些「看不見的東西」,并非在人死之后也「斷壞無所有」的。如說身外物質屬于色蘊,就等于說:死人的尸體,屬于「活人肉體類」。
第一個問題的結論:
色蘊是活人的肉體,尤其是指聽法者自身的肉體。色蘊中有物質成份,但色蘊不包括身外的物質。
四大是什么?
「四大因,四大緣,是名色陰。所以者何?諸所有色陰,彼一切悉皆四大緣、四大造故!梗s·五八)
佛說,色蘊中一切東西,諸如毛發(fā)腸胃手足等等,都具有四大的性質,因為那都是四大所造成的。
「四大」的觀念,古印度人很早就有。地水火風四種東西,古印度人稱為「四大」,又稱「四大種」。他們認為世上一切物質都是由這四種東西構成的。地水火風是組成萬物的基本原料!杆拇蠓N」的「種」字,是根源的意思。這種樸素的思想為許多民族所共有。古代中國人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說,古希臘人也有地水風火四大元素的思想,但都較印度人為遲,性質也并不相同。中國人的五行說廣及人事和歷史哲學。
古希臘哲學家希拉克里特斯(Heraclitus)認為火是萬物的基本元素,泰爾斯(Thales)以水為基本元素(中國「管子」中也有這樣的說法),阿那西米納斯(Anaximenes)以風為基本元素,最后恩庇杜克里斯(Empedocles)綜合眾說,以地水火風為四大元素。恩庇杜克里斯活躍于公元前四四〇前后,其時已是佛滅之后。在佛陀之前,古印度哲學家已早有這種說法,佛陀只是使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名詞而已。
四諦、五蘊、八正道、無明等重要名詞,據說是佛陀所創(chuàng)造的,至于一般性的名詞,佛陀并不多作更改,一來聽者不必在這些枝節(jié)問題上多花心思,二來佛法容易與群眾打成一片,所以他說:「我不和世間諍!顾虒П姷茏樱豚l(xiāng)隨俗,印度各地方言復雜,比如這只乞食的缽,各地名稱不同,當地叫作什么,就跟著他們叫好了(雜三八經)。對于四大,也是一樣。
名稱雖然相同,含義卻常有改變。這是佛陀常用的方法。印度一般人對婆羅門教的神祇普遍崇信,佛陀也不否定這些神祇,只是在說法中改變他們的身份,降低他們的地位,使這些神祇不再有降禍賜福、左右凡人命運的能力。對于四大,佛陀采用了類似的方法。
「四大皆空」
佛陀說四大,所強調是四大的無常性,重視四大的狀態(tài)和性質,決不認為四大的特性固定不變。對于物質持一種「動」的觀點,而不重視四大作為元素的作用。這與當時的其他哲學派別有極大不同。勝論師和順世外道都認為四大的性質固定不變。
「長含·世紀經·忉利天品」記載,佛陀借用當時印度人的神話,比喻四大的無常:
地神、水神、火神、風神、四大天神都很驕矜自滿。地神以為地中只有地,唯我獨尊,沒有水火風。佛就向地神說法,對他說:「地中有水火風,但地大多,故地大得名!沟厣衤牱ㄖ,開悟而皈依佛法,他知道水神還不明白這道理,于是向水神復述佛的教導,說明:「水中存地風火,但水大多,故水大得名!顾衩靼缀螅裢ハ蚧鹕裾f法:「火中有地水風,但火大多,故火大得名耳!够鹕褚步邮芰,于是三神一齊去教導風神:「風中有地水火,但風大多,故風大得名耳!癸L神聽后,也歡喜奉行。
由此可以知道,佛陀認為地水火風并不是單純而獨立存在的,每一大中都有其他三大混雜,那自然是不穩(wěn)定的,能起變化的,無常的。四大本身尚且這樣,由四大所組成的萬物(包括肉體)自然更加無常了。所謂「四大皆空」,就是這個意思。
四大的性質既不穩(wěn)定,事實上就不能作為物質的元素。元素的意義就是性質決不再變。
印度和希臘古代哲學認為物質的元素是地水火風四種。近代西方科學家認為物質元素有一百零二種。當然西方科學家的說法更為精密,分析更為準確。但如說一切物質的最后本質就是元素,則不論是四種或一百零二種,都是錯的。
佛陀說肉體的各個部份由地水火風四大組成,其實說的是肉體各個部份都具有地風水火四種性質。地是堅性和延展性,水是濕性和凝聚性,風是輕動性,火是熱性。錫蘭佛學家迦耶蒂萊凱解釋說,這是指物體的固態(tài)、液態(tài)、氣態(tài)、高溫狀態(tài)。我以為如說這是指能的各種不同形態(tài),更合于近代物理學的觀念!傅亍故恰钢亓δ堋梗℅ravitational Energy)的表現,「水」是化學能,「風」是動能(Kinetic Energy),火是熱能。
佛陀并沒有詳說地水風火四種東西到底是什么。對物質的研究與求解脫無關,如果要說得與他以「天眼」所見到的事實比較接近,古印度的聽者決不會懂,徒然增加他們的惶惑。但佛陀的說法,以近代物理學的觀點來看,也完全沒有錯誤。當然,佛陀沒有像近代科學家那樣說得詳盡精確,站在求解脫的立場,那也完全是不必要的。
佛法并不是科學,但也并不排斥或否定科學。佛法和科學的目標、對象、功能完全不同。合于科學,不增加佛法的價值;不合科學,也不減少佛法的價值。正如「黃河之水天上來」、「白發(fā)三千丈」等等詩句不論是否合于科學,對于它文學之美都是無所增損。不過既然談到了物質,就以與科學相合為妥。因為對物質的研究屬于科學范圍。
從前的科學家以為,元素就是物質真正的本質。一切物質分析到最后只是一百零二種元素。但后來發(fā)現鈾有放射性,元素還能變,元素也是無常,元素是物質最后本質的想法只好放棄了。無常的東西不可能是本質。元素不過是物質處在各種比較穩(wěn)定的狀態(tài)之下而已。在高等物理學中,金銀和泥沙的微子完全相同,只是在各種元素的原子中,微子的排列和運動的方式不同。至于萬物的真正元素是什么?全世界科學家的答案是一致的:「不知道!」不論分子、原子、電子、核子、質子、中子、Q子以至最近丁肇中博士所發(fā)現的J子,都不是真正的基本元素,還是可以再行分割。
近代大哲學家懷海德(A.N,Whitehead),羅素(B.Russell)等認為,嚴格說來,根本無所謂「物質」,只不過是一件件的「事」(Events)。
佛陀也不說「物質」,他只說「物質的現象和性質」。
關于物質的現象和性質,科學家和哲學家沒有爭論。但物質到底有沒有,物質的真正本質是什么,卻始終得不到定論。大多數物理學家和哲學家目前這樣主張:大概并沒有真正的物質,物質只是能的一種形態(tài),物質與能可以互相轉換,原子彈是最大的公開證明;至于物質的真正本質,大概不屬于人的思想范圍。人的思想恐怕永遠無法接觸到物質的真正本質,就算有人接觸到了,他也決計不能用語言、文字、或數學符號來表示!敢鈺够蛴锌赡,「言傳」則絕不可能。
物理學與化學只以物質的現象與性質為基礎,并不以無從捉摸、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的物質本身為基礎。高等物理學和物理化學的研究,是在努力探索物質的本身,但所能接觸到的,始終只是物質的現象與性質。
用佛家的術語來說:物的現象是「相」,那是我們所能見到、聽到、嗅到、嘗到、觸摸到的具體形象,也即是「感覺資料」(Sense data)。物的性質,是我們通過感覺資料而推想出來的抽象結論。至于物質的真正本質,則是「法性」或稱「真如」!阜ā沟囊馑,在這里指「一切事物」,因為佛家也和近代許多大哲學家的看法相同,事與物最后不可分!阜ㄐ浴咕褪恰敢磺惺挛锏恼嬲举|」。「如」的意思是「就是這樣」,英文中稱為thatness或suchness,那是無法下定義的,不可解釋的,只能說「就是這樣」!刚嬲木褪沁@樣」,便是「真如」。「如來」的「如」,意義相同,說佛陀已明白了「真正的就是這樣」,我們凡夫俗子則是不明白的。大乘佛法的目標是要「成佛」,「佛」的意思是真正覺悟,那就是要得到和釋迦牟尼同樣的真正覺悟,能夠見到「真如」。
佛家對于事物真正本質的看法,和當代物理學家以及大多數哲學家相同。分別在于:佛陀是知道了而認為不可說,近代學者則認為恐怕不可知。
四大不是元素,是性質
「法性」或「真如」不可說,可說的只是「物相」(現象)和「物性」(性質)。我們先說物性。
佛學書中談到地水風火四大,總是說到地的堅性,水的濕性等等。堅、濕、動、熱四種性質是抽象概念,不是實物。我們覺察到紅炭是熱的、熱水是熱的、太陽光是熱的、人的肌膚也是熱的!笩嵝浴沟母拍钍侨嗽谛闹行纬傻,想要拿一種東西出來,說:「這就是熱!」那就拿不出。拿得出的只不過是正在燃燒的柴枝,燒得火紅的鐵條等等。堅性、濕性、動性也是一樣。所以佛說肉體的各個部份由四大所造,真正的意義,是說這些部份分別含有堅濕動熱的性質。手腳腸胃等形態(tài)不大變動,以堅性為主,淚汗血涎等以濕性為主。然而每種性質都并非固定不變,鮮血流出人體后,過不了多久便凝結成塊,「水大多」的血液轉為「地大多」的血塊。佛對地水風火四神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。
「中含·分別六界經」記敘佛陀解說人的性質:
「今我此生有內地界而受于生。此為云何?謂發(fā)毛爪齒、粗細膚皮肉骨筋、腎心肝肺脾、大腸胃糞,如斯之比。此身中馀在內,內所攝堅,堅性住內,于生所受,是謂比丘內地界也。比丘,若有內地界及外地界者,彼一切統(tǒng)說地界。彼一切非我有,我非彼有,亦非神也。如是慧觀知其如真,心不染著于此地界。」
下面說內水界是腦髓、眼淚、汗、涕唾、膿、血、脂髓、涎痰、小便等等。內火界是熱身、暖身、煩惱身、溫壯身、消飲食等等(指體溫和消化,燃燒碳水化合物而產生熱能);內風界是上風、下風、脅風、掣縮風、蹴風、非道風、節(jié)行節(jié)風、息出風、息入風等等(指呼吸、咳嗽、噴嚏之類)。
這篇經中反反復復的指出:
1.「內所攝堅,堅性住內」,「內所攝水,水性潤內」,「內所攝火,火性熱內」,「內所攝風,風性動內」。地水火風的根本,在于它們的「住、潤、熱、動」的性質。并不說四種物質元素構成了人類(水火風)的各個部份。
2.對「外地界」一言帶過,只表示外物與人體的物質性質沒有分別。
3.「彼一切非我有,我非彼有,亦非神也」,「心不染著于此地(水火風)界」。所謂「亦非神也」,指這一切「色」都不是真正的我,不可對自己肉體貪戀執(zhí)著。
下面這兩段經文,我以為應當以上面所說的那樣來理解:
「四大因,四大緣,是名色陰。所以者何?諸所有色陰,彼一切悉皆四大,緣四大造故!梗s五八)
「諸所有色,彼一切四大,及四大造,是名為色。」(雜一二四九)
「四大造」,是「由四大所造成」的意思。「因緣」是佛法的中心思想。雜五八經的主旨是說:四大是造成人體各部份的因和緣,因是原因,緣是條件。由于是四大所造,而四大的性質無常,所以色陰的一切部份也都無常。
雜一二四八經是佛陀向眾牧童說法(一二四九經復述說法內容),以牧牛為比喻,說你們牧牛有十一個要點,第一要點是必須認識牛的身體形貌,同樣的,要學佛法,第一步是認識自己的身體。
在「諸所有色,彼一切四大,及四大造」這一句中,如把「色」解釋為世界上一切物質,那并沒有錯,是符合事實的,一切物質都具有四大的性質。不過這并不是佛陀向眾牧童說法的原意。眾牧童不見得有思考世界上一切物質的興趣與能力,佛陀也不會教他們通過這種抽象的、高深的哲學思惟而去求解脫。
世親在「大乘五蘊論」中一開始就說:
「佛說五蘊:謂色蘊、受蘊、想蘊、行蘊、識蘊。云何色蘊?謂四大種,及大種所造色。云何四大種?謂地界、水界、火界、風界。此復云何?謂地堅性,水濕性,火暖性,風輕動性!
這段話粗看似乎一點也不鍇,其實含有一個重要錯誤。
佛說:色蘊是四大種所造。
世親說:色蘊是什么?四大種,以及四大種所造的物質,就是色蘊。
世親是將佛陀的話倒轉了來說。幾何學中有一種簡單原則;逆定理不一定為真。邏輯中也有同樣原則,不過說法不同。單憑常識,也極易了解這個道理。比方說:菜刀是鋼鐵所造,所以一切鋼鐵所造的東西都是菜刀。那是明顯的錯誤。由此可以明白,「色蘊是四大所造」與「一切四大所造者都是色蘊」,兩句話的意義完全不同。
不過這個「以逆定理為真」的錯誤推論,并不是世親自己作的,他只是承襲了數百年來「根本說一切有部」早已確定了的傳統(tǒng)而已。
第二個問題的結論:
佛陀說四大,所重視的是物的性質,不是物的本身。四大的根本性質是無常,就是沒有固定的性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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